静嘉堂的茄子 | 默音
位于二子玉川的静嘉堂文库
我和朋友在2019年去过一回静嘉堂文库美术馆,那时展馆位于二子玉川,电车下来还要换乘公交车,地处偏远,人也就少。厅内仅四五名观展者,我们欣赏了十几分钟曜变天目盏和油滴天目盏,足够尽兴。今年,展馆搬到东京站附近,票价从一千日元涨到了一千五,而且不知是否因为疫情的关系,需要在线预约。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展馆,先因为排队的人群一惊,进到展厅内,中央休息区坐满了人,回想旧时寥落情景,也有些好笑。
特展名为“相互回响的名宝——曜变·琳派的闪耀”,看名字即可知,主题是曜变天目盏和琳派书画,前者是中国宋朝的遗珍,后者是日本从桃山时期传承至今的画派,代表人物有十七到十八世纪的尾形光琳和酒井抱一。
《风雨山水图》,(传)马远,前期展品
展览分上下期,油滴的展期已结束,好在还能和曜变重新打个照面。全世界仅三件的国宝级曜变,静嘉堂占其一。纵然是奇珍,从前也就搁在普通玻璃柜里,极为寻常的自然光加射灯,如今整个环境升级了,昏暗中一束光直射茶碗底,让曜变的蓝色斑点显得深邃极了,甚至有种科幻感。周围簇拥的人群以龟速移动,需耐心等待,才能凑近看一眼。
曜变天目茶盏
陈列曜变天目盏的最后一间展厅并不是人最多的,看来更吸引日本观众的是第一间展厅的前两件展品,付藻茄子和松本茄子。每个经过的人都显出挪不动步的状态,我排在后面,五分钟也没能前进,倒是目睹了一件小事:总有人贴着玻璃,工作人员不得不一次次拨开队列,擦玻璃上的印子。
我索性往后走,先看完其他展品,折回来,只见队伍里的人虽然换了,还是呈半凝固状。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排吧。
付藻茄子的全称是“唐物付藻茄子茶入”,是一只来自中国的茶罐,烧制年代推断在宋元间。茄子指的是形状。个头不大,差不多一拳高。釉色按中国的说法,该算是酱油色。
宋画上的茶罐有小孩的脑袋那么大,可知中国古人在点茶的年代也并不用这种器型和大小的茶罐。据说曾是中国装香油或药的容器,传入日本后受到茶人的追捧,身价倍增。日本历史上有好几只著名的茄子茶罐,分别是富士茄子(前田育德会)、绍欧茄子(Sunritz服部美术馆)、松本茄子和付藻茄子,后两只在静嘉堂,此次肩并肩展出。
左:付藻茄子,右:松本(绍鸥)茄子
终于挨近看了,我的观感和之前隔着人群眺望时一样。定窑的洁白、钧窑的幻化、龙泉青瓷的洁净、青花的庄重富丽,不都比茄子茶罐美吗?它们实在并非中国古人审美的高峰,看起来更像是民窑出品,不知怎的在异国成了传奇。和茶罐们一起展出的还有层叠的外包装盒,以及手书长卷,说明了修缮由来。
稍离人群,细读展板。原来,付藻茄子和松本茄子经过大阪夏之阵的战火,已成碎片。德川家康命人从废墟中找出碎片,让当时著名的漆艺师藤重藤元、藤重藤严父子修缮。我们现在看到的整器是用漆黏合的成果,表面也施过漆,完美复现了原本的质感。1994年,静嘉堂对它们做了X射线检查,底片让拼合的痕迹一览无余。
那么这就不仅是传承之器,更是匠心的结晶,我对两只茶罐有了些兴趣,查询资料,知道了关于付藻茄子的一些细节。
付藻茄子最早有记录的拥有者是日本镰仓末期到南北朝时代的武将佐佐木道誉,他同时也是一位茶人。付藻这个名字其实要到晚些时候才会出现,姑且先称其为茄茶罐。茄茶罐被佐佐木道誉献给幕府将军足利义满(1358—1408),在足利家传承几代,到了足利义政手中。按将军的迭代,义满是第三代,义政是第八代,按辈分,义政是义满的孙子。义政构筑了以“侘寂”为核心的东山文化,茄茶罐想必正合他的审美。他爱男色,将茄茶罐赠给宠臣山名政丰,政丰的“政”字也是他赐的,否则,臣子为避讳将军之名,就算原本重名也要更改。
山名政丰十分珍爱茄茶罐,据说曾带着它上战场。他所处的年代充满了动荡,在他四十九岁那年,义政去世,其后将军之位经历了多次更迭和动荡。政丰把茶罐卖给茶人村田珠光(1423—1502),后者将茶罐命名为つくも(读作tsukumo)。
在日语里,一个读音可以用不同的汉字表记。つくも如果写作“江浦草”,便是毛茛科植物朝鲜白头翁的别称,花谢后,种子的形态乍看像一头白发。当写作“九十九发”,指的是老妇人的白发。最早的用法可见于《伊势物语》中的和歌,“百岁不足一,华发九十九,心悦眉目传。”这首和歌是书中的风流人物在原业平所咏,表达年长女性对他的恋慕,九十九是文学性的夸张。此外,还可写作“付藻”“江泽藻”“作物”,后几种写法并无实际含义。
关于村田珠光取名的缘由,一种说法是,因为他买的时候花了九十九贯;另一种说法则是和歌中的“九十九发”。考虑到静嘉堂的官方写法,以下写为付藻茄子。
16世纪,付藻茄子几经转手,被大名松永久秀以一千贯购得。茶罐陪了久秀二十年。例如永禄三年(1560)的茶会记录中,可见茶罐的身影。永禄十一年(1568),织田信长拥戴足利义昭到京都,他向身为同盟的久秀索取付藻茄子,久秀只能割爱。以茶罐为质,信长认可了久秀对大和国的统治。可以说此时付藻茄子的价值到了最高峰。
根据《天正名物记》,松本茄子也在信长处。经历了天正十年(1582)的本能寺之变,按理小小器皿很难留存,神奇的是,付藻和松本茄子接着成了丰臣秀吉的所有物。秀吉爱华丽,茶罐对他来说多半是名声大过审美,他把付藻茄子赐给近臣有马则赖。其后不知怎的又一次转手,新主人是秀吉的第三子丰臣秀赖。
秀吉死后,德川家康逐渐掌握权力。德川家对丰臣家的大举进攻,史称大阪冬之阵和夏之阵,发生在1614到1615年。挑起战争的由头是由秀赖主持的方广寺大佛建造,梵钟的碑文中有“国家安康”“君臣丰乐”,正好嵌入了家康和丰臣,家康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诅咒。总之,最终丰臣家战败,秀赖自杀,年仅23岁。
之后便是静嘉堂展板上的故事,德川家康找来匠人,修复了从战火废墟中拾回的若干茶器。因为藤重父子的修缮实在神乎其技,家康把付藻茄子赐给藤重藤元,松本茄子则赐给藤重藤严。
展板上还有一段叙述。静嘉堂最早的收集者岩崎弥之助在明治九年(1876)年末向兄长岩崎弥太郎预支工资,从藤重家的后人处购得两只茶罐。大概是此举显得“玩物丧志”,弥太郎训了弟弟一顿,将茶罐收在他自己家。兄长一脉归还茶罐,是在弥之助的儿子岩崎小弥太(三菱第四代总裁)临终的时候。
作为观众,我感到文末的闲话既漫不经心,又别有深意。写这么一笔,看来兄弟间有过某些龃龉,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家族往事。
我后来稍微了解了岩崎家的故事,算是观展的边角料收获。
岩崎弥之助是三菱财阀创始人岩崎弥太郎的三弟,比长兄小16岁,买下两只茶罐的时候,他25岁,为此预支的金额是400元。明治九年的400元是什么概念呢?当时普通警察的月薪是8元,伊藤博文尚未当上首相,作为参议员的月薪是500元。比起三百多年前松永秀久支付的一千贯,以及后来用茶罐换取到手的权力,价格算得上便宜。让岩崎弥之助生出购买心的恐怕不仅是古物本身,还因为兄长起家的九十九商会与茶罐同名。
尽管茶罐得而复失,岩崎弥之助的收藏并未因兄长的态度却步,他陆续收集了大量的书画古玩。1885年,兄长过世,他在34岁接任三菱总裁。41岁,他创立了静嘉堂文库。其名来自《诗经·大雅》的“笾豆静嘉”,文库的意思是书库或图书馆。1907年,他大举购入湖州藏书家陆心源“皕宋楼”的旧藏。翌年,弥之助去世。他的儿子岩崎小弥太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扩充收藏,又于1924年在世田谷区为静嘉堂文库建了房子,对外公开,供学者研究。我们早先拜访的美术馆,就在那处文库的旁边。
小弥太还做了一件事。1940年,他创建财团法人静嘉堂,将文库整个捐赠,让其与三菱的产业分割。此举可谓有先见之明,战后,三菱被判定为财阀,企业被分割,岩崎家众人的职位也发生了变动。静嘉堂文库一度属于国立国会图书馆,在1970年重新纳入三菱集团旗下。
从十四世纪至今,酱油色茶罐背后多少风流云散,从其归属权的变动,也可窥见一二。
《波图屏风》右屏,酒井抱一,后期展品
看过茶罐,转回最后的展厅欣赏琳派书画。正对着展厅大门,酒井抱一的波图屏风呈现浩大的天光水色。旁边的展柜有他的一套小品,七十二幅《绘手鉴》,其中一页是写意的茄子,此茄非彼茄,是我们熟悉的蔬菜,一个个紫色胖茄子憨态可掬。不得不说,我还是更喜欢画中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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